【叙事医学征文展示】 家属

时间:2020-03-23点击数:2111次作者:超级管理员

清早遇见,她会说:“早,来上班啦。”
让我们帮忙后,她总说:“谢谢,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四十多岁,小小的个子,瘦瘦的,肤色白皙却没什么气色,她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对我们很是礼貌客气。她不是患者,她是患者康华的家属,在日常省去主语称呼的对话里,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暂且还是和平时一样叫她康华老婆吧。她陪着康华,给他喂饭、擦身、锻炼肢体、收拾污秽,日复一日从不间断。
康华是在别的医院手术以后转回本地来的,像我们这种基层医院对这些从大医院转回来的重症病人而言,就像是最终归宿般的存在。康华住在我们科很久了,基本上都是她一个人在照顾,偶尔她的母亲心疼女儿操劳会来替把手,随着时间流过,康华老婆和我们也变得熟稔起来了。康华很依赖他老婆,病情让他变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康华老婆说她这是多了一个不懂事的大儿子,她不常笑,却给人一种乐观的坚强。
那天我是管康华那组的责任护士,康华依旧任性地拉着他老婆的手不让她外出,康华老婆耐着性子一遍一遍地跟他说:“我很快就回来的,就出去买个东西,回来给你带西瓜好不好?”康华还是像个孩子一样不依不饶的,见状我忙上前帮着劝了康华几句,在保证回来会给他带西瓜以后,王康华终于同意了。下午,我看到康华老婆,眼睛红红的,肿了一圈:“怎么了?”
她还没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语带哽咽:“我爸,没了。”还没等我表达我的同情,她接着说:“后天送葬,我走不开。”
“要不,你老公家里找个替手的人,让你婆婆来看半天就可以了。”我替她出着主意。
“我婆婆……算了,也来不了。”她唇边的苦笑很快就被泪水掩去了。我想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很快其他患者的铃声叫走了我,她就一个人呆坐在康华的床边,大抵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吧。
康华脑内的肿瘤复发,已经昏睡了,一天之中醒过来的时候少之又少。上前夜班的时候,给康华换了输液瓶,我问她:“我听说,复发了,家里怎么决定?”
“他家里兄弟商量了,决定下周一给他动手术。” 她的声音很低,言语中带着叹息,“他的情况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好不了了,我倒是觉得就这么走了,也好,你说呢?”她眼圈泛红地看着我,像是在寻求某种回应。
理智的选择这个时候放弃也不失是个好的选择,但情感上难免会被人诟病冷血。在我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了之后,她回过头看着她的丈夫,泪光中的康华躺在床上纹丝不动,她沉默了很久才说:“我想让他少受一点苦,也想给儿子留下点钱,活着的总是要想想以后的,对吧?”“嗯。”我微微地点了点头,她想的确实也没错的。“可是,我做不了主。”她的泪应声而下。
我一时语塞,我想说些什么去劝慰她,可又觉在她那声压抑的“我做不了主”面前那些话语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试图转移话题,但我却被她的悲伤感染到了词穷,或许此刻我能做的仅仅是陪着她悲伤片刻。
我们相顾无言,她继续抹着眼角的湿润,低头叹了口气:“你忙吧。”然后低头转身回康华床边。
看着昏暗的床头灯下她瘦削无助的背影,我很无奈自己什么也帮不上,我们能给予的不过是萤虫划过夜空的微光,而大多数的人都是独自坚强着,在暗夜中前行。
过完新年初三去上班,康华老婆的声音意外的以尖声厉叫破开了清晨的宁和,初春冰冷的空气都隔不开她的愤懑。我不解的问同事发生了什么?得到的消息是昨天康华老婆家里办白事,她恳求了康华家的妈妈和大姑来照顾康华一天,但是被拒绝了。而康华的妈妈却在今天来了,在病房里指责康华老婆耽误儿子病情纭纭,然后康华老婆崩溃了。
人都是这样,有时击溃我们内心的不是生活给予的苦难,却恰恰是身边亲人的不理解和怨责。她不辞辛劳夜以继日照顾着她的丈夫,她不怪他婆婆对康华照顾的缺如,她背负自己父亲临终不能伺候床前的自责,她可以没有关心,但她不能忍受她所有的付出被她婆婆颠倒黑白当成了不出席的借口。
那个人,是因为隔壁床陪护因她被投诉都会急着要去为其解释甚至自掏腰包也要补偿对方的人;那个人,是会掏钱替病房里完全陌生的小混混偿还滴滴车钱的人;那个人,是温声细语却总在夜半时分暗自垂泪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她无处安放的悲凉。我们只能劝离了她的婆婆,却是无权置喙她的家务事。
冬日的暖阳映得病室一片金光。
她含着泪开始给康华洗脸擦身,给他热饭喂食,然后有条不紊的翻身拍背给他做治疗性锻炼,一如既往,只是偶尔夹杂几声抽泣。
康华,昏昏沉沉,对着一切一无所知,面容安详。
家属,带着家的属性,或甜美,或伤感,或团圆,或支离,但是,有她的地方才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