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护理专辑】告别
时间:2024-08-28点击数:640次作者:313病区 莫馥玮
六月初,我的外公去世了。
接到妈妈的电话,我刚准备睡觉,妈妈说,外公走得很安详。她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着外公最后这一年来的事,仿佛一场告别的仪式。
外公九十九岁算是寿终正寝,他不是我面对的第一位离世的人,也不是送走的第一位亲人,但他却是我亲手将白骨装进盒子里的第一个人。
面对那一堆火化后的白骨,心情复杂却又只在心里感叹:原来,不是粉末啊。
从事护理工作16年,我也算是历经了别人生死很多回的人了,在焚化炉前,看到不断送进送出的推车,以及那些形形色色的死者家属们,我有一种置身事中又置身事外的恍惚感。
生老病死,死亡被排在了最后。从鲜活的“生”走向了人生旅程的后段“老”,我们总避不开要“病”,最后因“死亡”画上了句号,意识的丧失,肉体的消亡,记忆的淡化,最后不复存在。这是我们所能接受的一段旅程的正常路径,就如我外公一样。妈妈虽然絮叨了很久,但听得出并没有当初舅舅过世时的悲痛。
我舅舅走得很突然,从他被我念叨着脸色不好要去体检,到诊断出胰腺癌,再到去世,总共不过三个月,生命停在了他61岁那年。这是我第一次面对亲人的离世。
绝症的到来让我们被迫着提前面对死亡。猝不及防的家人们无奈地接下掺杂了各种因素的压力。整个家族从震惊到四处求医再到办理丧事,从慌乱到最后来不及悲伤和告别,甚至也没有好好去安慰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外公外婆。
死亡是一个人的事,也是一段关系中所有人要面对的事。
我们不愿去谈,也害怕去谈。我们害怕死亡带来未知的恐惧,也不愿去承受“从此,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这个人了”的悲伤。
死亡对医护人员来说好像是件很正常的事。 我们身处其外,却又身处其中。
我最近一次面对的死亡是一个癌症晚期老太太突发心肌梗死的离世。
那天我值班,短短几个小时内经历了跟她对话到抢救无效宣告死亡。她女儿选择放弃时的挣扎,跪在床边的痛哭,医生停下心肺复苏按压为老太太合上双眼和双手,这些都跟着记忆被留在我脑海里。
“护士,我没有妈妈了。”她的第一句话让我红了眼眶,虽然感同身受这种共情最高段位我还无法达到,但医者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我默默为老太太做好最后的护理,合上因插管而张开的嘴,垫好枕头,盖好被子,轻轻将老太太的手交给了她女儿,“你母亲刚走,她还听得到,你有什么想说的就告诉她。”
“真的吗?”
“对,听得到。”
“妈,我都不敢告诉你,姐姐已经没了……”我轻轻退出病房,把告别的时间留给他们家人。
老太太被送出病房的时候,她女儿问我可不可以向医院申请去太平间陪她母亲,她害怕母亲一个人。我知道按规定是不可以的,但又怎么忍心让她失望:“你妈妈会在天堂里和你爸爸姐姐在一起的,你节哀。我知道那个房间边上有个停车场,你可以把车停在边上,我相信你妈妈一定会知道的。”
“护士,谢谢你,我去陪我妈妈。”我知道换了平时她一定不会相信我的话,但此刻她却无比坚信这就是她接下来要做的事。
后来从她家人口里得知,家里人都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但面对的那一刻,真的需要过程,需要告别,需要寄托。
外公的葬礼遵从了习俗,步骤繁琐,我妈说这叫圆满。
我们总是在追求圆满,可有些人却在不圆满中合上了双眼。以前遇到一个十七岁的男孩子,鲜活的年轻,却很早地背负了生活给他的担子。他的父亲面临着最后的时光,家里因为疾病花光了所有的积蓄。到了最后一次入院,家里人瞒着病人做出了放弃治疗的决定,小小的少年坐在楼梯间叹气。
我在下楼梯时遇到他,他跟我打招呼,笑得勉强。
因他父亲反复住院多次,我们也算是熟稔,我也就不拐弯抹角了:“为难了?”
“我不知道怎么跟我爸说要出院的事。”他眼神里有点愧疚,“可是他们说没钱了,也没希望了。”
对他爸爸而言出院就等于死亡,这确实是个难以开口的事,尤其是对一个神志清醒的人开口,可家里人把这个难题丢给了他。
“今天,我们没去做那个治疗,你爸,应该是知道了的。”听完了我的话他愣了三秒,然后扣起了自己的指甲,不知道要说什么。这个孩子可能还没真正了解什么是死亡,就要去面对了。“你家里人商量的结果,肯定是当下最适合你们家的,哪怕以后觉得有遗憾,可这也是现在最合适的选择。好好陪陪你爸,说说话,告个别吧。”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出院那天,男孩爸爸死死抓着床栏不肯松手,他很虚弱,却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那是对预知死亡最后的反抗和挣扎。他说着不愿出院,眼里都是祈求和愤怒。最后他还是被送上了护送车,关门前的那一刻,那只反抗捶打的手落在了担架上,手指无力地垂着,那双半合的眼里没有了愤怒,目光呆滞定格,了无生气。
车走了,我和同事对视,被浓重的压抑笼罩。我们都知道,在车关门的那一瞬,他已经“死了”。
第二天他家人来办手续,我们都不敢问他回家后的事。这是一场撕裂的告别,他在来不及和自己告别的不圆满中结束了。
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那双眼睛,或许身为护士的我,也在经历跟患者的告别,有些可以交给那双抚下双眼的手,有些却只能交给时间。
外公的骨灰盒被埋进和外婆一起的墓地里,这是最后的告别了,既是对他,也是对我们自己记忆里的他的告别。我经历了他的老年和死亡,他看到了我出生和成长;他哄我孩提时哭闹,我拾他白骨入盒。他之于我是如此,我之于别人亦如此。
人生旅程的告别,从给别人到给自己,在不同个体间循环往复。
编辑:张莹莹 校对:陈辉军 审核:王文荷 终审:尤国美 吴丽丽